江南随笔：能说出来的都不是爱情
（本篇为江南旧作
原载《龙文·漫小说》Vol 26 2015年9月下）
微热的下午，和某部电影的编剧开会，原著是我，改编是他，喝着冰咖啡谈那些爱情的桥段。
在某一稿的剧本中，编剧写了一句台词，女主角对男主角说：“为了我，你要好好地活下去。”
彼时女主角已经死了，她剩下的话写在一条短信里。
我说：“你能否删掉那句话？”
编剧问我：“你觉得那时他们不是彼此相爱么？”
我说：“相爱的人不说那样的话，因为他们最终都没能在一起，对那样的人来说，能说出来的都不是爱情。”
我说：“爱情是易碎的东西，不能拥有的，不如不说，说了会伤心。”
其实你不说，她或者他也知道。如果你说了她也不懂，那她就不是爱你的人。所以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，有些哑谜根本不用去猜。
这件事我是从J的身上懂得的。
J是个天才，一直都比我聪明，我在美国读医药，J在美国读数学，我想融入美国社会，试图把自己弄得衣冠楚楚，J却总是蓬头垢面，就像他在北大数学系称王的时候。
J足足读了七年的博士，比常规多出两年，因为前面的五年J一直在玩游戏。
J玩游戏的本事堪称惊世骇俗，那时还是单机游戏的年代，游戏开发者总是在游戏中藏各种各样的小谜题，不解谜题也一样能通关，只是拿不到那些最给力的道具，或者达成不了最完美的结局。
当然你可以上网查阅攻略，当时的攻略往往是游戏开发者自己偷偷放出来的，但是J从不这么做，J只凭自己的感觉反复尝试。
终于达成完美的结局，让男主角和女主角终成眷属，J就喝啤酒，喝到酩酊大醉来庆祝，好像通过他的努力，世间多了一段美好，扼杀了一段悲剧。
J特别讨厌悲剧，J相信相爱的人都会在一起，J说游戏开发者其实也是跟他一样的想法，所以他们在一个悲剧的剧本中，总是会留下一个机会，让你战胜命运，赢得美人归。
我曾经坐在J的旁边看他玩游戏，那可真是碾压智商，他指着某句男主说出的台词对我说：“你看，他在这里说了这句话，让我去洛阳找一个关键的道具，这是开发者给我的暗示，如果我找不到那个道具，我的女孩就会死的。”
于是J在洛阳寻找那件道具，每个角落都走遍，他害怕游戏中的女孩会死，他熬红了眼睛也要救她。
可在现实中，J始终孤身一人。
快要毕业的时候，J觉得他的人生存在两种未来，一种是去咨询公司当个咨询师，这是一种至高至上的工作。
全球排名前五的大咨询公司都号称他们只招募最聪明的人，他们为全球顶尖的大公司和政府首脑提供解决方案，他们为每位咨询师支付接近100万元人民币的入职薪水，无论你是在美国还是安哥拉分部工作。
另一种未来是去游戏公司当个游戏测试员，当时的月薪大概3000元人民币，蓬头垢面，以烤串和啤酒维持生命。J太爱游戏了，他觉得游戏测试员和高高在上的咨询师对他的吸引力是等同的。
最后薪资的诱惑战胜了游戏的诱惑，J决定去全世界最强的咨询公司麦肯锡试试。
麦肯锡当时的面试分了三个环节，前两个环节中你都要面对面试官，即时解答一些奇怪的、跟专业完全无关的问题，比如你觉得一架波音747飞机能塞下多少乒乓球。你可以使用纸笔做计算。
第三个环节则要考校你的社交能力，你需要跟面试官共进午餐并且讨论时事，众所周知，咨询师是个上等职业，从业者应该是个上等人。
J轻而易举地通过了前两个环节，因为他是个天才，但在第三个环节吃了瘪，因为午餐时他贪图口腹之欲给自己点了一只烤鸡……通常面试者都会点一份可以优雅食用的三明治，但J点了烤鸡，他就必须用刀叉分解那只烤鸡并且吃完。
他花费了差不多三个小时，面试官则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完成了午餐，这意味着他们必须耐心地等他两个半小时，等J把那只油滋滋的烤鸡分尸并且吃完。
但故事的最后J还是拿到了那个职位，因为他在前面两个环节的表现太出色了，足以证明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。
J得到职位之后问面试官说：“我还有半年毕业，请问在未来的半年里，我要为入职麦肯锡这样一家顶级公司做什么准备么？”
面试官说：“好好练练你的英语吧，说真的，你说的英语我一句都听不懂，我只是看到你写在纸上的计算结果，被你惊呆了。”
关于J的背景我写了那么多，其实只是说明J是个天才，一个爱玩游戏的、孤独的、英语很烂的、单凭聪明就可以征服世界的天才。
英语不好的J被派回上海工作，拿着他100万的年薪。
2004年，J一跃成为全世界最精英的年轻人之一。那年J刚满27岁，到达上海的第三个月，他爱上了22岁的女孩阿耀。
阿耀是个富家女，非常的富，父亲的社会地位很高。阿耀漂亮而且侠义，她会帮助每个她认为值得帮助的人。阿耀在另一家咨询公司里实习，当时还没毕业。
阿耀是公主而J是天才，但天才距离公主还是有很远的距离，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是，阿耀有个非常可靠的男友。男友已获得阿耀家里的认可，某种程度上说，阿耀是订了婚的。
阿耀对J很好，也许是因为J看起来是那么懵懂无知，像个孩子。J出国太久完全不懂中国的事，阿耀就介绍他认识朋友。当J需要一个漂亮女孩跟他一起出席重要场合的时候，也经常能约到阿耀。J心怀鬼胎，而阿耀总在活动结束后翩然离去，回学校去见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。
我劝J说：“那女孩对你并无兴趣，你在追逐一个幻影。”
J说：“不不，我会追到她的，因为她给了我暗示。”
J给我看他跟阿耀的短信，委实说短信里的内容真是乏善可陈。
J：晚上我有个招待会，你能陪我去一下么？
阿耀：呸！我是你的跟班啊，我要写论文呢。
J：我现在就穿着西装在公司里坐着，我屁都不懂，我怎么去呢？
阿耀：我服了你，你欠我一顿饭啊。
又有一通短信是阿耀问：J你拔过牙么？拔牙是不是很痛？
J：我拔过，痛得简直要炸掉了，你要拔牙么？
阿耀：我正在诊室门外，我就要炸掉了。
J：我去陪你吧！阿耀：你谁呀，你就来陪我？
再有一通短信是J说：下雪啦，我记得我们上次吃饭的时候也下了雪。
阿耀说：想请我吃饭就直说。
说真的，从短信看，阿耀对J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，但J坚决地说阿耀喜欢他，阿耀没有答应他，只是因为阿耀的男朋友被家里认可了，阿耀的内心很煎熬。
我看J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疯子，但J说：“我没有疯，我懂阿耀，就像我知道游戏开发者给我的暗示。”
我说：“屁嘞！阿耀是个富家女好么，她在这个世界上不用惧怕什么，也不用委屈什么，她要是喜欢你，为什么不直说？她真的是公主么？她跟威灵顿公爵订婚了么？”
J说：“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害怕的事，阿耀害怕，但我不能害怕。”
我们都祝福J交好运，并等着看J的失败。
一年之后，阿耀和J举办了订婚仪式，我出于惊讶特意飞去参加了他们的仪式，我问阿耀说：“你是被J追得受不了了才答应的，还是你一早就喜欢J？”
素来侠义的阿耀说：“一早就喜欢，可我很害怕。”
我说：“那你为什么从不跟J说呢？”阿耀说：“我为什么要说？我觉得我喜欢的人一定能找到我，即使我藏到天涯海角。”
我真心地祝福J，并且毫不介意J挖墙脚是否不道义这件事，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人不需要语言就懂你是多么难得，爱情到了不用说的程度，天王老子也无法阻挡啊。